——贺老师很前卫，“文革”前虽然不禁西装，但穿的人并不多，他是为数不多者中的一个。不穿西装的时候，也是马甲装或皮夹克的非常时髦，裤子的折缝根根挺括，保持长久。他还戴眼镜，是金丝的，配上光头上白得耀眼的发茬，很是精神。

——贺老师没上过我的课，但他在52班的一个经典搞笑都传到我们班来了。那是上鲁迅的《故乡》一课，里面有一句杨二嫂“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贺老师讲得兴起，踮起脚在讲台上转了一圈……

——上课的时候还夸儿子，说他当少尉了，见过毛主席。一次将儿子的相片拿给我们看。一看，两块大肩章，一头西式发，英俊又潇洒，我们女同学就说，像死了电影里一个打入敌营的“敌军官”。连贺老师都说像。都说，他的媳妇还是他挑的呢！

——那时不知贺老师是作家，但觉得他讲作文有一套，我们初中升高中时，什么记述、论述、状物、写景，他布置了好多题目，结果那年我考上了一中的高中。这辈子我虽然不直接和文字打交道，但时不时也有一些散文见诸于报端，这都要感谢贺老师。

…………

从来的记叙都是成竹在胸，没料写贺老师却遭遇了一个难度。写到之二时，他的儿子留言，说“当时部队有规定：亲属被批斗不准介入，因此对博文记叙十分珍视”，并“敬盼下文”，便意识到光靠现有片段恐怕少了，应尽可能多发掘一点以满足贺老师的亲人。于是，便拿出跑新闻的劲头来，边写边充实，这样就有了诸如“两张大字报”和“24小时被看守”等情节。一些构不成情节的，如上面这些细节或印象，我也吉光片羽记了下来。

因年湮代远，一些年近古稀的校友在回忆贺老师时，不能像我一样提溜出什么故事，而只能说几句印象或表象。见达不到要求，就连连说，下次再召集一些同学，共同回忆贺老师。虽一时无法遂愿，但当我把网上有关贺老师的情况转述给他们后，却收到不少唏嘘和感慨，恐怕是我没有想到的——

贺老师二十年代就毕业于北师大，涉足于评论、小说、翻译、科普、青少年读物等多个领域，定居益阳后涉足教育26年，其中在市三中就有13年。如果将他放在高中部，或让他带毕业班，不知要出多少大学生。可那会高中老师，特别是班主任，都是解放后的初出茅庐者。连参加过13种反动组织的田吉孚都可当校长，他却一直教初中，也从未做过班主任，难道吃亏的只是贺老师？可见这位27年就入党的老革命，是不受待见的，也可见“文革”那句著名口号，“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修正主义的苗”，在解放初期就践行着了。想想沈从文，只小学文凭呢，都被胡适破格录用到了北大讲坛上。

既然是奉命潜伏，为什么胜利了，不想法子证明一下——这是大家议论最多也最不懂解的。不懂解，就摇头叹息，说归根结底，是贺老师有一种甘当无名英雄的潜质，从潜伏那天起，就做好了胜利了不宣扬，失败了不解释，甚至牺牲了也不公开的准备。如果有人为他抱屈，说当年是提着脑袋跑，他没准会说，想想那些掉了脑袋的。

至于使用上的不公，特别是“文革”遭遇，他更是做到了“人生三看”，即看远，看淡，看透。在中国，真正的士人不追名利，不慕虚荣，满足于一种庄严和崇高。受过良好教育和传统文化熏陶的贺老师，其所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说明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士。

冲淡，平和，静气，典雅，贯穿了老师的一生。且人如其名，即使有波澜，也玉一般优雅，温蕴。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面对这么伟大的老师，咱们这辈子委屈再多，憋屈再大，也顿作冰消……

从监狱出来，“头脑迟钝僵化，多少往事已从记忆中消失”的他，依然记得，与组织失去联系时，是钱壮飞搭地铺伴他睡了一宿，是黎锦晖为他介绍了第一份工作。接着，在中学老师赵景深的指引下，走上了编译和写作之路，并通过他的引荐，结识了鲁迅、丰子恺、谢冰心、叶圣陶、巴金、沈从文等一大批文坛名人。还有，叶圣陶在写作上对他的耳提面命，郁达夫对他来稿的亲切鼓励。在囊中羞涩，全家生活无以为继时，赵景深、叶圣陶、夏丐尊等倾其所有……

对一生经历死而无悔，对世态炎凉没齿无怨的他，对这些真情大爱，却念兹在兹，每饭不忘。最后着儿子代笔，以《良师益友》为题，口述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华章。这不是一组普通的纪念文字，是老师的良知璞玉，道德文章。

报酬在眼前固然是好，但如果延续到身后，其含金量当更高。贺老师在左翼文坛担任“现代作家评判”，观点虽不乏犀利辛辣，但骨子里流露的是宽厚平和，哪怕对政府将取缔的非民族主义文艺，也建议“手段最好避去激烈”，“用比较和平的办法来处理”。老师后来远离文坛，除了战乱与困顿，恐怕与这种“厚道”不无关系，现在虽成古人，但其作品和观点却被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关注和引用。正如他的同事，我的老师温庆福所说，“贺老师一生著述等身，用两唯法评论过那么多文学大家，在历史的长河中是不会被淹没的”。

像上次感动博友一样，这次感动校友的，莫过于贺老师在亲情上的收获。儿子修平因父亲的问题受到影响，但无论在部队还是在地方，都没有放弃对理想的追求，对事业的执著，退休前是一名军地两用型人才，退休后上网开博，文字修养大有先父遗风。孙男孙女亦勇涉经济大潮，搏击市场风云，双双成就一番事业。用博友墨篮的话说：去来报应神奇处，天道轮回自有公。让我来说则是：“阴德远从宗祖种，心田留与子孙耕”。

贺家其所以桃李争妍，双珠辉映，除了晚辈自身的砥砺拼搏，也与“上耀祖宗之德，下励子孙之志”的爷爷有关。如果当初没有贺老师对家庭那种全心的爱，又哪来这种爱的回报？天堂之上的贺老师若有知，该不会像“细脚伶仃的圆规”一样，又来一次造型吧！

较之于各位校友，在贺老师面前我只是叨陪末座的小学生，机缘凑泊成就的这次采写，让我在怀念老师、总结老师时，也与老师来了一次亲切交流——恭听了老师的教诲，聆听了老师的足音。可以说，在老师的博大精深里，我又取了一箪食，一瓢饮，可谓不亦说乎。（全文完）

（此文获得了原38班曹仙源，56班胡令文，71班周才铭、陈吉魁、孙碧宜，72班田建新、李霞云，88班万政云、莫丽英及原88班班主任盛鸣歧的鼎力支持，特记之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