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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英语老师贺玉波(四)
2013-6-9 08:39|编辑: 黄萍|作者: 谌建章 |来源: 益阳在线 |查看: 8275 |举报

  到了下学期,“文革”进入第二步——重点对付工作组定性的六个“牛鬼蛇神”。

  就我的记忆,六“牛鬼”外语组就占了五个。一是马志峰,因他用法语唱过《马赛曲》,“裴多菲俱乐部”即由此得名;二是总统府翻译王敏时,与校门外一搬运队揪出的总统府侍从,可谓“一根藤上两蚂蚱”;三就是贺玉波;四则校长五是书记,因都兼外语,算在外语组也说得过;六是文士豪,语文组的,因一首“缘木求鱼何所有,抽刀断水水更流,水中捞月实枉然,举酒浇愁愁更愁”的所谓反诗,而代表其他教研组忝列其中。

  这时的大字报没了开始时的凌乱和铺天盖地,一组组,一版版,更规范更深化也更火药味了。其中最长的是贺老师的,批判他的长篇小说手稿《洪炉》,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大毒草”,贴在大礼堂东面,上下两排,少说也有20张大白纸。

  因为太长,我没细看,几十年了,留下的印象还以为是工业题材的。最近看了温老师的《我的“文革”岁月》,才知是教育题材,表现知识分子接受社会主义改造。说写在笔记上,抄家时发现的。工作组如获至宝,组织骨干教师突击审查,断章取义出诸如“农民像鹭鸶一样吃进去又吐出来”等句子,上纲上线,无情批判。

  高中学长才铭兄是我四哥的小学同学,最近才从我这里获知贺老师为此而判刑,虽40多年过去仍是一种原始版的激愤:

  1961年,贺老师教我的语文,因作文需要,曾拿出手稿给同学们念了两段,是那样抑扬顿挫,神采飞扬,全身心沉浸在创作的喜悦和作品的情节里,如果包藏有祸心,会如此吗?

  还说他到过贺老师的家,见过那笔记,是活页的,字和人一样,一笔一捺,工工整整。

  既然定性为牛鬼蛇神,这些老师就成了阶级敌人,就需看守管制,且24小时不离人,这一任务自然便落在“红卫兵”身上。因居住分散,两两一班,三个班排下来,一天就须36人。那位“我爸给你爸打过工”的樊同学也光荣入选。

  他穿着他妈染黄的一件所谓咔叽军装,扎一根有铜扣的旧皮带,背一把破军用水壶,平端着学校赶制的红缨枪,神气活现地跟“牛鬼”老师进食堂,上厕所,或一晚晚守在他们的家门口。看来,该同学笔墨上的遗憾矛力枪给补上了。

  因为成了“牛鬼”,好好的宿舍便成了“牛栏”,窗子被糊上大字报,天再热也没法开,房门故意吊上大标语,进出只能四肢着地,牛一样爬。昨天还是老师,今天成了敌人;昨天还是点头哈腰的学生,今天成了趾高气扬的看守;昨天还是自己的家,今天成了冰冷的牛棚。这种巨变,这种反差,六位“牛鬼”老师该是何等凄切,何等悲凉!

  黑五类因入不了红卫兵,绝大部分成了运动初期的逍遥派。自嘲“黄五类”的我,也被凉在门外。无所事事时,便怀念起上半年的入团来。

  我班第一批入团名单报送到校团委,惟有我被打了下来,但新来的团委书记却稍来一句话,叫我好好接受考验,团是一定会入的。结果不到两月——1966年5月4日,我终于戴上了团徽。

  共青团多伟大的组织,大门都向我敞开着,这红卫兵算怎么回事?

  新团委书记其实就是我现在的博友温庆福。每每想到或见到他,总会涌出一份绵长的感激,是他关键时刻发展了我,倘稍有延宕,团组织就瘫痪了,这辈子我就会是永远的“非团员”。

  定性后的“牛鬼”不担心大字报了,他们的任务是由梭镖押着,或打扫校园、厕所和猪圈,或去学校的蔬菜基地劳动。

  基地在学校后面的乡下,过去送肥、挖土、除草、收菜,都是班级轮流,现在全交他们了。可怜六位老师都是花甲或接近花甲之人,如果不是运动,当卸教回家,或把盏观棋或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可现在却在红卫兵监督下,干着并不习惯的体力活,忍受来自心灵和筋骨的双层煎熬。从猪圈到基地有近五里的挑脚,一担担沉重的猪粪,不知是怎样挑下去的。

  俗话说,看人挑担不费力,对他们的沉重感受是我下农村以后,当一担担河泥又溜又沉不得上岸时,一挑挑芦苇被北风呛倒人也顺势趴在地上吐恶气时,便想起了他们,想起了这些劳动改造的老师。

  据说一红卫兵嫌胖胖的文士豪走慢了,对他的屁股就是一梭镖,殷红的鲜血流了一地。此人后来虽没参加武斗,也没因此而影响招工,但一直受到同学的诟病。也可能冥冥中有报应吧,当年下不得地的他,这两年脑溢血真下不得地了。

  不过据我掌握的信息,没有贺老师挨打的传闻。我想,是老师的自尊与人格,还有他特有的无语自威,保护了自己。

  最近看了他儿子的博,才知老师当年为什么写《洪炉》。

  解放后,儿子曾建议他去上海见见文艺界的老友。他说不能空着手去,得写点东西做见面礼。于是在国庆十周年之际,他给自己定了一个任务,写一部反映教育战线的长篇小说。其所以写教育,是因为农业和工业有人写了,自己转入教育经年,比较熟悉。没成想默默耕耘下来的这20万字,竟让他蒙冤罹祸,遭致了无情的磨难。

  白天,在拄锄喘息时,老人是否为曾经的选择而后悔?深夜,在抚疼疗伤时,又是否为当年的逃离孤岛定居益阳而遗憾?

  忽想到也是左联的周扬周立波——后者还是他中学的同学呢——如果贺老师像他们一样,舍弃家小,投奔延安,或凭他的风流倜傥和著作等身,在十里洋场找一慕他追他的文学女青年,实在是信手拈来。倘如此,他就用不着将一家老小共7口安顿在亭子间,用一支笔支撑起全家的开销;也用不着在战乱之际,又拖家带口辗转千里回到故乡。这样,解放后不管从哪里回来,都会像“二周”一样,有头有脸属“荣归”,而不会灰头土脸成“牛鬼”。

  然,贺老师不会这样。

  因为如果不是生身父母将他过继给现在的父母,他的基本生存绝对没保障;如果不是这位父亲而是其他父亲,他也绝不可能从家乡到省城,又从省城到北平,一路滔滔读下去,最后读成个大学生。俗话说,养身父母大如天,何况这父母给了他天大的恩典。

  至于“二周”,外地不知益阳知,当年不晓现在晓,他俩革命了,大红大紫了,可留在家里的妻小遭罪了。一个吴淑媛,叶梦的《七坛甘草梅》,让天下人都知道了这位美丽而幽怨的妇人,一年做一坛,连续七坛呀,等来的却是周扬另有新欢。一个姚陵华,按夫君来信,兴而蹦之带着7岁的儿子去湘西团聚,在战乱中舟车辗转10多天,到头来这位立波同志却一个条姗不见了。

  贺玉波不愧人子人父和人夫,把遭兵匪抢劫的双亲接到身边端饭奉茶最后将二老送归了山,把儿子培养到中学毕业又送至部队服役18载,与糟糠之妻不离不弃相敬如宾直至白头偕老。

  因社会动乱及其他原因,他,可能没将当初的事业进行到底,但是作为人,他做得很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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