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鹰唳拔起。 一角荒芜的天空留下太阳的种子。春天铺天盖地,像一场大雨浇湿我。 我独坐边城,每一个空空的黑夜,一条空旷的大路从西宁伸向尘世的每一个地方。 凌晨四点,红灯笼在街面低矮的屋檐下已经点亮,白胡子伊斯兰老人手帕里包着金黄的锅盔。 而从黑夜里出来的人,双眼惺忪,徒然延续梦境。今天开始了。当街的铁皮面长桌上,围满了继续生活的人。他们的面前冒着热气和清香,一个跛脚的乞丐从东街走过,一个神志恍惚的女子在水泥台阶上醒来,面朝东方,露出笑容。这些人,谁也没有看谁一眼。 春天,西荒原偏北,我在四月的沼泽地里拔出腿脚,听见太阳呼唤: 弟弟,来吧;弟弟,来吧。 空落的心啊,看不见的大火烧红人间,我把这只疯狂的豹子关进心里。 12▲红唇流落江南,男人独上青海。 梦中红酥手冰凉,醒来一只鹰飞过海子沟的天空。 一颗心守护一个高原,我守着父亲海,那一滴倒悬的水,硕大,透明,包裹世界。 走远的人说,你的忧伤刚刚苏醒。 走远的人说,你长大了,但现在还不是一头豹子。 西大荒,我荒凉的内心。 恐慌像一朵九月的八瓣梅,怒放在路口。 我清洗天空,淘不尽深处的雨和雪。 我走在地上,记忆深远,童年消失殆尽。 一双探向远处的眼睛,仿佛酒杯喝空了荒原。 走远的人说,你现在还不是一头豹子。 走远的人说,你现在只是一团火苗。 13▲金子张开嘴唇,一条河流离开了河床。 月亮打开营地,一个男人明确了方向。 西大荒,九月在昆仑山口远向午夜, 一场风吹遍了青海。 命定的约会在雪山之巅,太阳走下悬梯,带来河流和草原。 我在一朵花瓣里写下爱和遗忘,边关比以往更荒,就像我,一片荒蛮的高原。 格尔木河右岸,太阳藏在我的胸口。 一个男人耸身岩壁。鸠首大杖指向落日。西大荒胯下 一头流血的野牦牛,耗费了他童年的时光。 14▲铁色高原。 父亲河。生命至高无上。 家族回归。寻找父亲河。 走向星宿海的红衣人,沾满过去的尘埃。 平原人手持羊板骨占卜:喏!喏!向西。向西。 这个在红羊皮书中反复出现的人,长夜不眠:喏!喏!再往西,再往西。 他看见的故乡,是一个秃顶的男人。 他前世的父亲,是一条铜色河。 向西:青海拔高,河流出生。 我在右岸,父亲在左岸。 慈渡。慈渡。慈渡。 太寂寞。 15▲一个男子是一个青海。 一个青海就是一个我。 生活最远的边关,时光新鲜,血脉清晰。 男子徒步河源,从一个女子的身体走向父亲。时间,在静止的河床流动,他,永远年轻。 男子击磬,忘记了开始的地方。前面空荡,他击磬,看不见过去的一个人。 他击磬,仿佛是一种孤单。 一次遗忘。一次醉酒。一次狂奔。 一次无法表达的痛。 徒然?他击磬,泪流满面。 甚至记不起自己其实就藏在日子核心,是最丰富的生活和沉默。 击磬。击磬。箜篌已断。 ……空。 16▲太阳低低唤我:弟弟,来吧!弟弟,来吧! 17▲火啊火。 我是草尖上呼啸的日子,是一次爆发的特大山洪,是潜入青海湖底最深的阳光,是一只天鹅归去的路上孤单的背影,是被生活改变了内容的一座城池,是青春期的野牦牛王正午狂放的追逐,是郁结在尘世火山口的滚滚岩浆,是消逝于大湖的大喇嘛唐古拉山垭口最后的回望,是一把远离了沙场的月牙弯刀,是一道徘徊在青海上空的闪电,是对你出其不意的长途偷袭。 不可复制的,永远是男人和父亲。
创作手记 我是青藏高原的浪子,二十多年来,几乎走遍了这块高耸的大地;他以无以伦比的雄莽、辽阔和孤独喂养着我的心灵。这面世界上最高的大陆,对我的精神滋养无异于母亲的乳汁和深爱。这部近千行的长诗,是我对青海和亲人们的部分感恩与还愿,早在几年前就想写了。 现在,我以极其虔诚的心情,说出在我立身的西大荒生命所呈现出的万千精彩及生活所散发的藏香般的温馨。在这个过程中,我难以避免地遭遇了焦躁、孤寂、空荡和彷徨,几经绝望的情感火山一样痛快淋漓地爆发后,内心又慢慢沉静下来。我知道,这是不可回避的轮回,但希望的太阳一直装在心里,被心血和岁月精心孵化着。这些,在《西大荒》中隐约或清晰地显露,我试图表达的,就是我和大部分生活在世界高地的人们的心灵状态。 不错,迷惘和期冀,痛苦和欢欣,纯净和龌龊,围困和突围,还有长开不败的美……都是我们面临的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