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益阳

访古唐家观(上) 

鲁新民

　　一 岁在己亥时序金秋，若不是执意去安化县的唐家观来个深度游，品赏那里的古碑石刻，那么，我对安化的认识仍停留在朦胧的印象中。

　　余五十年前离开益阳赴株洲工作，之前印象中的安化居益阳上游，那里山高险阻，吃包谷红薯，讲一口稍带常德口音的益阳话，所接触到的安化人也尽干体力活，如放簰，摇橹，打铁，捶石头。时至上世纪九十年代，才知安化是百万人口的贫困县，正竭力发展黑茶脱贫。而这黑茶又是什么呢?它真有传奇的色彩吗?说真的，余一直心存疑团。

　　此次唐家观之行，本想走马观花，为古碑古碣拓几张片片而已。未料此行竟整整三天，见到从县域各地回收到该镇的大小古碑共27块，还有仍厝置在古镇小巷、码头和老屋的碑碣数块。碑刻上那些排列有序古香古色的文字，无一不在叙说安化的人文历史和民俗风情。

　　二 先说建筑方面的碑刻。

　　唐家观所回收的古碑，迄今最早为乾隆六年(1741年)勒刻的“万寿宫碑志”。

　　该碑对唐家观有着这样的介绍：“界连南楚，地接衡阳，而湖湘为最，故往来于安化县之塘家灌，贸易者道络绎不绝。夫唐家灌颇称胜地……”读罢，才知历史上的唐家观不但是“胜地”，而且旧称“塘家灌”，后来还简称唐市。如今因资水拦河坝电站在此建成，故而又以古老的株溪命名，这里的公交站也称之为“株溪口”。

　　万寿宫，乃江西人会馆，赣商在客乡的聚会之所，也称江西会馆、江西庙、豫章会馆等，不仅遍布大陆城乡，连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区和国家也有，是我国古代会馆的卓越代表。

　　湘江边的千年古镇，醴陵的朱亭镇就有一座万寿宫，但如今仅剩一块残碑，残碑还不是碑身，是一截仅有“万寿宫志”四个字的碑额，还不及全碑的五分之一。至于碑额下刻了哪些文字，不得而知。

　　益阳也有万寿宫，包括江西人建的豫章学校，解放后改名为益阳市四中，那煌煌的教学楼，那整洁的麻石走廊和阶梯，如今仅留在老一代人的记忆里，不说碑额、碑文什么的，连碑座也见不到了。当然不但益阳，湖南各地也是如此，关于万寿宫的史料和碑刻，都已凤毛麟角了。

　　而唐家观却有一块完整的万寿宫碑，洋洋洒洒1300余字，内容不仅有万寿宫的建设过程，“几经圈维，几费艰辛，于康熙五十四年创建，成寿宫会馆一所”，还有其创建缘由，“立尝观古今，未家有祠都有馆，由来尚矣。要其实皆为聚处之地也”。

　　未家，古指未婚男子，这里是指凡在外地经商之人，若未定居数代，未形成规模的家族分支，不可能建有家族祠堂来供奉祖宗灵牌，但以同乡或行业的名义建会馆却是一种时尚和潮流。因为会馆有联络感情、制定经商行规、供奉共同神主等功能。

　　康熙五十四年，即公元1715年，唐家观的赣商们感觉时机已经成熟，银子也不成问题，于是，在喻元玉、陈旭生等11名赣商的倡议和组织下，唐家观的万寿宫便拔地而起了，于是，“装塑真君神像，造立两殿天宫”，于是，“成千年之盛事，而存万载之陈迹”了。

　　此为贵州铜仁万寿宫。

　　真君，即许真君，原名许逊，东汉末随父从中原避乱来南昌，42岁被迫去乡就官，任蜀郡旌阳县令，居官清廉，政声极佳，深受百姓爱戴。晋武帝死后，政局不稳，惠帝昏愚，引起八王之乱，许逊弃官东归，为民除害，根治水患，口碑载道。136岁时去世。到了宋朝，宋真宗赵恒为他赐名并题写“玉隆万寿宫”。

　　以为眼前这碑是为万寿宫落成而立的，不料一看碑款，才知是此宫落成26年后，江西老表为他们的又一次“共襄盛举”而立的。这时已是乾隆六年，即1741年了。原来在乾隆五年，在黄元裕、鄢纯一等16名赣商的倡导下，大家为万寿宫的装修置业又捐了一次款。

　　时为乾隆盛世，有82名乐捐者荣登碑刻。除了个人，还有团队，如“抚州公会银玖两四钱、南昌公会弍十五两、万寿宫公爰银四十两……”个人捐银最多的有五两，最少的一钱五分。不要小看这一钱五分，可能是某位尚立足未稳的小老表对“前人栽树”的一点心意。

　　三 其次是茶茗方面的碑碣。特别是黑茶，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故事。

　　首当其冲的便是道光四年(1824年)的“奉上示禁碑”，此外，还有道光十四年(1834年)的“茶务章程碑”，咸丰元年(1851年)的“永禁假茶碑”，民国八年(1919年)的“黑茶章程十则碑”等。

　　说及安化茶茗的地位，有碑文云：“安邑茶茗驰名中外，上输国赋，下养身家，士民均赖”。士，这里指读书阶层和官僚贵族，士民均赖，意上至士大夫，下始老百姓，都依赖这茶茗。顺便一提，“茶茗”二字有讲究，即早上采的是茶，晚上采的为茗，茶尖为茶，茶梗为茗，二字结合起来，便是茶的统称。若倒装为“茗茶”，并非名茶，而是质量下乘之品也。

　　那么安化为什么产茶，乃至黑茶的声名如此显赫呢?碑文也有答案：“我邑山多田少，顿茶活命”。顿，同“炖”，即烧茶的意思。山多不宜种粮食，但可以种茶，开辟茶园，可见大自然待人不薄，也是公道的。至于其声名，当然在于这里的茶好，且有很严格的管理。唐家观收藏的古碑中，就有很多是涉及茶市管理的。

　　碑载，安化茶茗最早的商贸规章可追溯到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一个在州府担任通判的正六品干部林之兰，是他拟定了经府道批准的安化茶务规程。以后历朝历代，虽多次重申多次补充，但这位正六品定的主体规程基本不变。

　　如当年那杆为标准砝码的“公秤”，现仍存放在唐家观的廻龙寺，其目的是“毋许轻戥重秤苦累茶户行户”。戥(děng)，原意从星从戈，用小铜点做刻度标记的微型秤，轻戥重秤，即短斤少两的意思。又如，这位比七品县令还高一品的林干部，规定茶叶每包廿四斤、每斤十六两，为强调地方信誉，其茶叶专用秤比外地每斤要多三钱，以作运输过程中的抛灰与损耗。

　　到了清代，管茶叶的干部就不是六品，而是五品了。这从那块道光四年的“奉上示禁碑”即可见出。

　　此碑高142厘米，宽63厘米，碑身溜肩，碑额阴刻图案，正中瑞兽麒麟、两旁分列宝剑、金书，底部如意云纹。碑身两边饰刻缠枝纹。标题横向楷体阴刻“奉上示禁”四字，其中“奉”字稍下，以示恭敬。

　　奉上的“上”，有上司、上级、上皇等多层意思。但从碑额的花纹和图案，从当年黑茶在朝廷的地位，陶澍与道光皇帝的关系，及高配的地方官来看，人们当然愿意相信，这个“上”就是皇帝。

　　并且这块“奉上碑”，本身就是一位原应七品而实际高配为五品的杨姓县令兼茶守道，前后五次记录皇家旨意而刊立的。县太爷兼“茶守道”，且高配两级，这在中国历史上少有，可见安化这块土地在皇帝心中的位置，也可见安化黑茶在朝廷中的地位。

　　同为道光四年的“奉上碑”，安化高马二溪也有一块，只要登上1148级山路台阶，便能看到那块至今矗立在原地且保存完好的古碑。两碑内容一致，由此可见当年安化的重要茶园、商贸口岸，都有这种“奉上碑”。沿着碑刻上这些庄重的条文，安化茶茗的发展脉搏便逐步清晰，安化人讲规矩、重信用的形象也渐渐高大，这也算给我补了一堂安化茶业的历史课吧!

　　在究讯制假贩假方面，安化人心目中似乎有几个县的名声不是很好。几块碑刻都重申：“专严不法之徒接收龙阳、益阳、武陵、新化等处野茶欺商，并恐换入贡茗，示禁永革”。龙阳即汉寿县，武陵即常德县。想当初，这些县域都有不法商人想借安化的品牌发茶叶财，可安化人认为这些外属野茶“品质杂伪，气味薄劣”，应坚决禁止，尤其不能让他们浪得“贡茗”之声名，“以免市伪，欺商有损禄誉”。 四 此次品读古碑，发现安化黑茶的盛名，与陶澍有很大关系。

　　陶澍在他众多诗作和文字中，曾详细介绍过安化黑茶的历史、特色、制作和品种，使得饮茶爱好者纷纷唱和与关注，一时传遍京城及他当两江总督的江苏、安徽和江西，也引起东南各省茶叶产地的兴趣和仿造，西安、武汉、长沙等地还打出了“安化名茶”的招牌。

　　此外，他慧眼识珠的两位名臣，在黑茶的推广上也不遗余力。

　　一是他的亲家左宗棠。

　　大家知道，当年陶澍看上了左宗棠的才能，进入晚年后，又自知身体不济，便将7岁的儿子陶桄早早托付给他当女婿。婚事敲定的第二年陶澍就去世了，作为岳父的左宗棠对未来的女婿当然不放心，便前往安化，一面帮忙料理陶澍身后的家事，一面给陶桄授读，整整教育抚养其8年之久。因为有这么一段在安化小淹的经历，他结识了黑茶。

　　之后，左宗棠成为中国晚清军政重臣，并督师甘肃。他一上任便指示安化县府，加大黑茶产量，所有黑茶运抵陕西泾阳压制成茯砖后，再运到新疆和蒙古。为扩大销售，他还向茶商发行茶票，即凡领有茶票的茶商，税额可减少80%。这一措施使安化黑茶空前兴旺，在小淹至东坪不到百里的资江两岸，一下就发展茶叶专业镇8个，茶叶码头4个，茶叶公司300多家，员工10多万人，比现在的黑茶景象一点不差。

　　二是他的女婿胡林翼。

　　相传胡林翼8岁那年，陶澍拜会他的爷爷胡显韶(时任益阳县志馆编修)，一见胡林翼，便高兴地说：“我已得到一位乘龙快婿了!”于是，胡林翼与五岁的陶静娟“拜于堂上，彬彬有礼”。该传说真实与否，暂放一边，但胡林翼19岁那年，与陶静娟在安化的桃花江别墅成婚，却是事实。

　　咸丰年间，湘军成了平定太平军的主力，这“主力”的总后勤部长便是安化人的女婿，时任湖北巡抚的胡林翼。胡巡抚见湘军远赴江浙作战，不服水土，年轻士兵不免还有想念妻儿老小的。便建议伙夫每晚高架大锅，用军刀砍削茶砖入煮，滚热茶汤每人一碗。该汤不仅有理顺肠胃之效，还能舒缓思家之苦。可以说，曾国藩的湘军最后能平定太平军，黑茶有不世之功。

　　据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有50年历史的可口可乐因战乱濒临倒闭，却不料后来该饮品成了军需饮料，须按计划配发给士兵才能保证其供应。原因就是有人发现，这种饮料能让士兵缓解对战争的恐惧，获得一种回家的感觉。未成想安化的黑茶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且它成为军中饮品，比可乐还早了90年!

　　至民国八年，黑茶章程碑还有：“如有产户不过官秤，即为私卖。一经查出，将茶充助军饷。如客商不遵官秤，沿乡收茶为私办。一经查出，定行重罚充作军饷”。可见，这黑茶作为军需物资，是有据可查的。

　　(未完待续)2019年11月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