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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时运》
2012-12-11 10:35|编辑: 王玲|作者: 刘春来 |来源: 益阳在线 |查看: 635780 |举报
11、倒爷


  以后的日子,裴平平拖红砖拖得很努力。
  人家一天拖十趟,他拖一十二趟。
  人家一车装两百块砖,他装两百五十块砖。
  上坡的时候他的背弓出九十度来,下坡的时候他咬牙切齿。他咬牙切齿恶狠地骂路上所有的人:让开,不要要命的你就不让开!
  许多人都说他是一个疯子。
  疯子来了,你不让路还不是找死?
  现在人们还说,改革开放后龙鳞县首先发达起来的产业是红砖产业。龙鳞县刚解放的时候是50多万人,到这时候已经是80多万人了,但20多年来人们都不知干什么去了,直到这时候才想起还是要住得宽畅一点,还是要建一些房子才好。首先是那些招了生的学校要建房子,那些恢复了生产的工厂要建房子。后来郊区的农民又跟着学,自已烧砖自已建屋。一部分城镇居民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他们一般都是住的公房,一间公房几代同堂。几代同堂夫妻活动不好开展,现在他们要搭偏厦了,搭偏厦把成年了的子女分居出去。那时候建房子还没有章法,没有城管执法也没有国土执法,基本上是人们想怎样搞就怎样搞。红砖成了抢手货,一时间,会龙山下的那一片丘陵就变成了窑山,参天古木被连根拔起,到处被人们挖得坑坑洼洼。一排排烧红砖的土窑子也不需要向哪(能)个部门申报一下,就傍山坡建起来了。运煤炭运黄土的拖拉机板车互不让道,将河这边每一条道路都压得稀烂。烧红砖的土窑子白天冒着黑烟直插云天,夜里则把鬼火一样的鳞光吐到天上,在天上和月亮星星一起闪耀。
  会龙山都快要被人们挖平了,红砖还是供不应求。
  一直要到鳞光闪亮的时候,疯子裴平平才回到栖霞寺,才倒在破屋里睡成一个死人。疯子开始还只是要拖出妹妹买书的钱来,拖出妹妹买确凉衬衫衣的钱来,后来就不是这么一个渺小的理想了。
  老子也要发财!
  裴平平在窑山上惊奇地发现,投机倒把再不是罪过了,投机倒把已经换了一个说法,叫着搞活流通。裴平平在投机倒把的人中间看到了新痞子,这个家伙真的很不要脸。对河十五里麻石街上的肉包子只有八分钱一个,他将对河的肉包子提过来,就要一毛钱一个了。裴平平和新痞子聊天,聊来聊去知道他认得裴红红,裴平平就说,我是裴红红的哥哥。裴平平打出裴红红的招牌出来,是想不受新痞子的剥削。你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可以,总可以把我除开吧?你不是说你在板凳形的队屋里吃过好多餐饭么?你还说过裴红红手艺好,不要一点油用红锅子炒出辣椒来,竟然一点也不辣。我是谁?我是裴红红的哥哥呵!可裴平平没想到新痞子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一点也不好说话。裴平平要他的肉包子便宜一点,他说理是理法是法,我赚了钱我可以请你喝酒,但肉包子还是一毛钱一个!
  新痞子一天要和窑场上的人吵无数次架,但窑场上的人还是无法不受他的剥削。因为窑场上的人不可能为了这两分钱,过河渡水到对河去买肉包子。搞活流通的话,是工商局一个干部说的。有人控告了新痞子,工商局一个干部就来了一趟。工商局的干部不但没有没收新痞子的蓝子,反说这不是投机倒把,这是搞活流通。还说新痞子自谋职业是很光荣的,他这种情况应当叫个体户。这件事情启发了裴平平,裴平平打开眼睛四下里一扫描,这才发现许多和他一样穿真军装戴真军帽的兵团战士,已经也在搞活流通了。
  比如说建国仔。
  刘伯伯的儿子建国仔从北大荒回来后,有一天跑到窑山上来看裴平平。建国仔穿着刚刚流行起来的纯白色的确凉衬衫,他将纯白色的确凉衬衫扎在绿色军裤里面,那样子好不潇洒。那一天下着毛毛细雨,天气有一点冷,裴平平惊奇地发现,建国仔很不怕冷,他将衬衫的袖子高高勒起,一直勒到了胳膊上面。裴平平看到建国仔手腕上有一个银光闪闪的新手表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是在显摆呢,他当然不怕冷!那时候的人戴一个手表招摇过市,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人开一辆私家车招摇过市。何况还是新手表?建国仔在那样的天气里将衬衫的袖子高高勒起,原来是很有道理的。
  裴平平将板车停在路边上,正要问建国仔是不是抢了银行,建国仔就批评裴平平了。建国仔打了裴平平一拳说,裴平平你这个活宝,我到处找你,你躲在做叫驴子呵?蠢,蠢得恶!你晓得一个道理么?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建国仔说他是怎样赚钱不费力的,算是给裴平平上了他人生第一堂经济学课程。建国仔说,我跟我父亲吵了几架后吵不出名堂,后来就没有兴趣再跟他吵了。他还是知青安置办主任呢,自已一个崽也安置不了,真的是没有一点卵用!我父亲差不多要给我下跪了,他叫我做一个体户算了,我看他可怜,我就说试试吧。一试试出效果来了。我在东北种过长白山人参,人参的下脚须须到处乱丢,我就叫东北的朋友收集了给我邮寄过来。我在街上摆了个地摊。父亲教给我一个办法,他用复写纸复写了许多说明书,极力说明长白山人参的下脚须须和人参本身其实具有同等的药用价值,他还摆了个一个录音机在我的地摊上,要我一遍又一遍放香港歌曲,邓丽君摇头摆尾天天唱,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吸引得我的地摊上总是一堆人,妈的,香港歌曲就是好听些!建国仔说他真的没有想到,才摆一个月地摊,他就做了两身的确凉衣服,还戴上了手表。究其原因,主要是长白山人参的下脚须须在东北不值钱,而在这里是太值钱了!建国仔讲完了他的发财经历后就从地上检起一块红砖,一红砖就砸在裴平平的板车钢圈上,砸断了好几根钢丝。建国仔丢掉红砖拍拍手说,你这个蠢叫驴,我让你拖板车,背断你的臭骨头!
  裴平平当天就跑到建国仔的地摊上去取经学习,学习回来晚上一个人睡在栖朝霞寺的那间破屋里,就将自已的人生计划做了重大的修改。
  裴平平想:我真的蠢,我也有这样的条件呵!
  第二天早晨再爬起来,裴平平就没有再去拖板车了。
  他跑到邮电局去了,和云南森林里那个高高的防火哨通了一次长途电话。
  裴平平说:印芭,是我呵!我回来了,但是我很想你!
  裴平平听见了傣族姑娘嘤嘤嘤的哭声。
  裴平平也装出个哭腔说:印芭,我要来看你。
  傣族姑娘说,不要来!阿妈告诉我了,汉人就是汉人,汉人的血都是冰凉的,他们都是没有良心的。
  裴平平就笑了,裴平平说,我这个汉人的血是滚汤的,你等着吧,我就来了。
  傣族姑娘说,你不要来,你不要来,我就要出嫁了。
  裴平平说,那我就更要马上来了。
  裴平平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伟大的计划。
  他也要去搞活流通。
  可他不会像新痞子一样,只会把河那边的包子提到河这边来。
  他看中了龙鳞的黄金板栗,还看中了云南的波萝和椰子。
  裴平平修好被建国仔砸坏的那几根钢丝,又拖了两个月板车,后来夏天就来了。他在窑山结了账,他跑到街上给裴红红买了一件红色的的确凉衬衫,又给栖霞寺的老和尚盖好屋顶,这才丢下那部板车,告别那个热闹的窑山。他给老和尚盖屋顶的时候,老和尚不感谢他,却去感谢什么佛祖。
  老和尚数着念珠说:我佛功德无量,又超度一个人了!
  裴平平笑着说:我被超度了么?我实在还是原来的我呵!
  老和尚说,你已经有一点智慧了。
  我已经有一点智慧了么?裴平平当然不会和老和尚去辩论,他只是再笑一笑,又深深地向老和尚鞠个躬,就下山了。
  裴平平把的确凉衬衫送到裴红红的寝室去的时候,看见裴红红正在写一封信。裴平平一进去,裴红红赶紧藏起那封信,裴平平就偏要看。看过了再审讯,于是裴平平就知道了,妹妹下放的那个地方有一个叫沈土改的赤脚老师,这个赤脚老师很有本事,没有学过美术却会写艺术字,还会用九宫格放大领袖像,画出一堵又一堵忠字墙来,差不多就是一个自学成才的美术家了。他还会装收音机,装出来的收音机真的收听得到美国之音。最了不得的是,城里知识青年才有几个考起了大学的?他一个泥腿杆子却考起了,而且还不是中专,是省城的一所综合大学!那所综合大学座落在一片美丽的枫树林中,林子里有小径通到山上,山上有一个亭子,那个亭子太有名气了,白居易在亭子里坐过,写过诗,写的是停车坐爱枫林晚,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年轻的时候也在那里坐过,坐在那里指点过江山。裴红红说得这样详细,这样富有感情,裴平平就起疑心了。裴平平要妹妹老实交代,你和那家伙是什么关系呵?你是不是也去那个亭子坐过?裴平平不回答哥哥提出的问题,反问哥哥你是警察么?她只问哥哥拖板车拖了好多钱,如果可以的话——裴红红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哥哥,沈土改是真正的贫下中农呢。他读书,家里是没有一个钱支援他的。他穿的是一双布鞋,他嫂嫂做的,手工差劲极了。裴红红想哥哥支援沈土改一双猪皮鞋,裴红红说,省城不象我们龙鳞,省城人尽穿皮鞋。牛皮鞋太贵了,猪皮鞋也是猪鞋。
  裴平平说,那要看你和那家伙是什么关系。
  裴红红叹一口气说,哥哥,我现在还不知道和他是什么关系。
  裴红红说的是老实话。
  裴红红现在真的不知道自已和那条四眼狗是什么关系。裴红红现在有点后悔了。要是知道世界会这样变化,有大学考,四眼狗也可以考,就不会拒绝四眼狗的热吻了。那是一个好聪明的人呵,自已一个人就装配得收音机出!假如那时候没有拒绝他的热吻,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他早就是我的人了!他走路说话都文文静静,不知道在床上是不是也文文静静?那时候每一次听完敌台广播后,四眼狗都要求她到竹林里去散一下步,每一回散步,四眼狗都很激动,激动得一说话就结巴。四眼狗一结巴,我还觉得很好玩呢,现在想起来,这就叫目光短浅!裴红红不好意思告诉她哥哥,她现在已经主动出击了。和四眼狗写了无数封信后,某一个星期天,她向学校请假说是要去省城看病,星期一回不了,其实她搭车去去省城,是去看四眼狗去了。她发现四眼狗对自已还是很钟情。四眼狗从食堂里打出了两份饭来,两个人在寝室里慢慢地吃,就像小两口一样。他真的是戴着眼镜找菜里面的肉,找到了就把肉一片片挑出来,挑到裴红红的饭碗里。
  裴红红故意问,你的收音机砸掉了么?
  四眼狗就捉住了她的手。
  饭后学校里放电影,他们没有去看电影。这回是裴红红主动提出来的,说我们到山上去散步好不好?四眼狗不说话,眼镜镜片上透出炽燃的光芒来。他们踏着石板铺成的山径上山,这回是裴红红主动牵着四眼狗的手了。满目都是枫林,他们坐在一个叫爱晚亭的亭子里,四眼狗激动地说白居易的诗,说过老一辈革命家几十年前在亭子里指点江山的故事,说完了目光炯炯地提建议,建议裴红红秋天再来。四眼狗说,秋天来这里才漂亮呢,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万类霜天竟自由!裴红红又牵起他的手,裴红红说,我觉得没有你家屋后的竹林漂亮。裴红红说她最喜欢看月光洒在竹叶上的样子,斑斑驳驳,竹叶上就像铺满了碎银子一样。裴红红一说起竹林,四眼狗又激动了,他一下子又捉住了裴红红的一只手,还大胆包天把那只手贴在了自已的嘴唇上!裴红红这回没有把手抽回去了,只是有点故做娇羞地问道:四眼狗,你吻过几个女人的手呵?
  四眼狗说,你是第一个。
  裴红红不信,四眼狗就对天赌咒。
  裴红红信了,四眼狗就抱住了裴红红,找她的嘴唇。他的眼镜有一些碍事,裴红红先帮他先取下眼镜,再把自已的嘴唇送过去。
  吻了裴红红后,四眼狗说,红红,你知道我现在最想什么吗?我最想快些毕业,我想体验把工资交到你手上的那种感觉。
  裴红红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从省城回来,裴红红就想给四眼狗买一双猪皮鞋了。牛皮鞋不能想,牛皮鞋太贵了,也没有时间再去省城。那时候的龙鳞城里,还没有牛皮鞋卖。那时候的龙鳞人,穿胶鞋就比较有身份了,但四眼狗穿的还是一双圆口黑布鞋。那一双圆口黑布鞋,他说是她嫂子做的。他嫂子肯定是个蠢婆娘,手艺真的是太差劲了,圆口布鞋一只做成了方口,一只做成了三角形。四眼狗穿了嫂子的杰作,整个人都显得土极了,土得掉渣。裴红红想用一双猪皮鞋先栓住四眼狗再说,他班上也有许多女同学呵,她怕他班上的女同学近水楼台。这件事因为很重要,她就不顾上羞涩了,就把这件事向哥哥说了。
  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说得晚了一点,裴平平身上已经没有买猪皮鞋的钱了。
  裴红红生气了,裴红红说,你不是才结账么?
  裴平平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但我可以给你打欠条。今欠到裴红红一双皮鞋——不是一双皮鞋,是一双皮鞋的钱,一个月后保证偿还。
  裴平平百般哄妹妹,哄得裴红红不生气了。
  裴平平准备去云南,他说他身上只有去云南的车票钱了。
  裴平平告诉妹妹说,我现在晓得了,赚钱从来都是不费力的,费力反而赚不到钱。新痞子已经牛皮了呵,新痞子抽的烟,已经是带过滤嘴的了。不过这家伙还是小打小闹,他就在龙鳞乡下当知青,他不知道世界其实很大很大。我知道,我知道世界很大很大。裴平平不讲建国仔砸了他的板车,不讲他到建国仔的地摊上学习了,显得自已很聪明,很伟大。裴平平和盘托出他很聪明很伟大的计划,裴红红于是就知道了,哥哥见过世面,哥哥已经把他所有能够调动的资金,包括兵团给他的那一笔生活费,包括刚刚在窑山结账结的钱,全部分批次购买了龙鳞县出产的黄金板栗。这些黄金板栗已经通过邮局,也是分批次早就发运到云南去了。哥哥现在决心要维护民族团结了,她的嫂子可能就是傣族姑娘印芭了。印芭和她的妈妈,一老一少两个很善于提蓝小买的傣族女人,现在正在祖国南疆的某一个小镇上,笑呵呵地倾销龙鳞运过去的黄金板栗呢。她们还给龙鳞运过去的黄金板栗又取了一名字,叫什么神仙果。那个地方橡胶树很多,可是没有板栗树,她们就说这是内地神山上神树上结出来的。这种神树一百年才成材,一百年才结果,结一次果就再不结了,所以很珍贵。通过邮局发运过去的板栗不可能很多,她们也有办法。她们一粒一粒数着卖,说这神树上结出来的神果和人参具有同等的营养价值,吃多了那是不行的。裴平平只要她们卖出两倍的价钱,可她们巧舌如簧,买出了十倍的价钱。哥哥打算用板栗卖出来的钱,再贩了波萝和椰子到龙鳞来卖。那边的波萝椰子好便宜,便宜得几乎就等于不要钱。而龙鳞呢,这些年来闭关自守,到现在人们还只从电影上看见过波萝和椰子。裴平平最后对他妹妹说,建国仔倒长白山的人参须须,跑的还是单趟,我现在倒双趟!我也不等什么安置了,我就做个体户吧。我想我不但可以供你上学,我还可以供你那条四眼狗!
  裴红红说,哥哥你不能喊四眼狗,他叫沈土改。
  裴平平皱着眉头说,沈土改就沈土改,好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呵!
  裴红红说,这能怪他么?只怪他们家有用名字纪念历史的好习惯。他妹妹六六年生的,叫沈文革,他弟弟五八年生的,叫沈跃进,他是土改那年出生的,当然就叫沈土改了!
  裴平平说,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土!
  裴红红坚决地说,人家现在是大学生了,不土!
  他们说了很多事情,但裴平平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裴红红:他稀里胡涂就有一个孩子了!裴平平本来自已都不知道的,印芭最近一次打电话来了。赚了钱的印芭在电话里很高兴地告诉他说,我已经有了,五个月了,我的肚子都现形了。妈妈本来要捆起我上卫生院去打掉的,你那个电话打得好及时呵,你打电话来了,又把神果发过来了,也不催钱,妈妈就说,你这个汉族人其实和傣族人是一样的,也是有良心的,妈妈就同意我生下来算了。裴平平接到这个电话时大吃一惊,他这才想起五个月前,他确实是在那个高高的森林防火哨的哨楼上,和印芭疯狂过几天几夜的。森林防火哨有一支只能做样子根本就打不响的步枪,印芭平时背着那支步枪,看上去也还是像一个战士,但一疯狂起来就不像战士了,变成一滩月光下的梦幻泉水。月光下的梦幻泉水没有骨头,倒在裴平平的怀里就再也收不拢了。裴平平在那个哨楼上还还击碎了一谎言。他曾听人不负责任地说过,傣族姑娘的筒裙里面都空空如也,时刻等待着敌人来猖狂进攻。而事实证明不是这样,傣族姑娘的筒裙里面不但备森严,傣族姑娘也一样的渴求一份真诚,向往一个地久天长。假如没有这个电话,他可能还要拖一个月板车,因为云南的波萝还没有成熟。有这个电话,他就决定不等波萝成熟了。
  他觉得自已很有能力,完全可以做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了。
  裴平平再次回到龙鳞,是大约两个月以后。
  裴平平还是穿着他那套军装,他好像瘦了一些,但精神饱满,意气风发。他是坐一辆满身都披着尘土的嗄斯卡车回来的,开车的是印芭的堂兄,裴平平叫他茅芭师傅。茅芭师傅的头上缠着一大堆花色的头巾,腰上挂着一把很漂亮的小小弯刀,刀鞘上镶嵌着银子打制出来的一些图案。茅芭师傅为他的妹夫运来了大半车波萝和椰子,外带一双皮鞋。这是一双正宗法国产小牛皮鞋,当时只有在边境上通过越南边民才可以搞到手。裴平平在边境上和越南边民非法交易,搞到了两双这样的皮鞋。另一双没有带来,另一双是女式的,放在森林里那个高高防火哨的哨楼里了。裴平平指挥着茅芭师傅,将那一辆满身尘土的嗄斯卡车开到了十五里麻石街上。嗄斯卡车在麻石街道上摇摇晃晃,喇叭叫个不断气,吸引了很多人踞足观看。裴平平坐在车厢里,一手举一个波萝,一手举一个椰子,他用茅芭师傅根本听不懂的龙鳞土话喊道:波萝,波萝!椰子,椰子!想买的等下到北门来,想买的等下到北门来!
  若看到人群里有要好的朋友,裴平平就打排球一样椰子抛一个过去,喊着朋友的名字说,你快点去给我动员群众!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进行战争!
  朋友马上也用毛主席语录回答说,好!支援和友谊比什么都重要!
  嗄斯卡车在十五里麻石街走了一遍后,裴平平认为广告效应基本上可以了,他这才再指挥着茅芭师傅,把嗄斯卡车开到了北门外。
  龙鳞城这一块地方现在是修成大堤了,但那时还是一块很大的空地,工商局当时在这块空地上搭起了一大片棚子,把这里建成了龙鳞城最早的自由市场。工商局那一年也是下定了决心,他们差不多是在恳请大家,要大家都来复辟资本主义。裴平平第一眼就看到了炸油粑粑的那个老头,老头还是瘦瘦精精的,但他占据了第一个棚子。他现在不亲自炸油粑粑了,他请了三个男女帮工,象过去的资本家一样,他做起了剥削者。他用一张红纸写了“郭老倌油粑粑”几个字贴在墙上,茅芭师傅小心冀冀将嗄斯卡车开进去的时时候,这个老头就像旧社会的地主一样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正恶声恶气地在骂帮他掌勺的一个男人,说他没有掌握好技术要领,又骂帮他收钱的一个女人,说她没有搞清白数目。这里聚集了龙鳞县各个公社的土产品,有东山公社的鲜蒴菜,有鱼尾坳公社的干竹笋,有杜溪河里的火焙金枪鱼,还有云雾山上的隔年茶叶。高音喇叭正在播放一个什么一号文件,这个文件说,要发展经济,首先就要组织农民搞活流通。茅芭师傅刚刚将嗄斯卡车停稳,工商局的人就从一个写着“管理处”牌子的棚子里跳将出来了。他们就像看见了外星人一样,大惊小怪地嚷道:哎呀,云南来的卡车,云南牌号!终于有了一个敢吃螃蟹的了人!
  裴平平跳下卡车,裴平平拍拍身上的尘土说,我不吃螃蟹,我想吃油粑粑。
  他真的卖了四个油粑粑。
  工商局的人表扬他说,你带了一个好头。
  裴平平笑:捉鬼的是你们,放鬼的也是你们。
  工商局的人感到很冤枉,工商局的人说,这不怪我们。我们是牛胯里的蚊子,牛卵泡朝哪边晃,我们就朝哪边晃。
  裴平平吃着油粑粑问他们,那你们的领导又是什么呢?你们的领导都是牛卵泡么?
  工商局的人狡猾地笑,工商局的人说,我们又没有说领导。
  裴平平吃油粑粑的时候,有一个工商局的人自称是龙鳞县广播站的特约通讯员。他要采访裴平平,说要给裴平平写一个表扬稿。裴平平也是一个会来事的人,他就不吃油粑粑了,马上就大谈特谈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理论,以及他对这个理论的心得体会。他把严肃的理论说得乱七八糟四不对六,基本上是牛头对不上马嘴。不过这不要紧,大家都是刚刚接触这个理论,他也是昨天躺在车上听收机音机,才知道有这么一个理论的。那个自称特约通讯员的人要的大约也只是一个形式,他也没有认真听,倒是一伸掌劈开了一个椰子,吸椰汁吸得津津有味。
  这个——这个——,裴平平手舞足蹈,口水乱飞。
  茅芭师傅忍不住了,茅芭师傅卷着舌头用近似于外语的汉话说,波萝,波萝,椰子,椰子。
  茅芭师傅一个人一筐又一筐搬波萝椰子,已经搬得满头大汗了。
  裴平平只好不说理论了,帮茅芭师傅将半卡车波萝和椰子都搬下来。工商局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一间棚子,波萝和椰子在那那一间棚子里分门别类堆好后,时间就是下午了。高音喇叭里开始那一天的第二次播音,又一次播放一号文件,又一次号召人们要搞活流通。号召搞活流通后,就播放那个人写的表扬稿了。表扬稿写得很糟糕,不过是几句套话,但还是给裴平平做了一个很及时的现场广告。裴平平的棚子前于是人头涌头,人们都来看缠着一大堆花色头巾的茅芭师傅表演绝技。茅芭师傅左手握一个剌猬一样的东西,右手就握着他那把弯刀。窄窄的弯刀在他的手中几旋几旋,剌猬就变成了嫩生生的水果。裴平平告诉大家,《红色娘子军》里面的吴清华,在万恶的旧社会没有饭吃,主要就是吃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很有营养呢,吴清华吃这个东西吃得身强骨健,最后消灭了还乡团头子南霸天,解放了全人类。裴平平做完宣传后,茅芭师傅把这个东西切成小块请大家品尝,有人就叹息:这个东西确实不错。椰子被打开后流出来的汁水白生生的,有人说这是最好的奶水呵,完全可以喂养孩子!裴平平就表扬那个人聪明,说孩子经常吃这样的奶水,不读小学就可以直接读中学。工商局的人确实尽职尽责,他们推来了一个磅枰,而且还声明磅枰不要出租费,他们要落实中央一号文件精神。
  批发,批发,烂便宜批发!
  裴平平这样喊道。
  裴平平的生意人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正式开始之前,裴平平为销售价格的问题和茅芭师傅进行了很专业的搓商。这一套专业技术他本来不会,这两个月在云南边境向印芭姑娘虚心学习,他终于学会了。有了这套专业技术,他现在当着顾客,可以高谈自已的商业机密。茅芭师傅把裴平平的一只手拉到自已的袖管里,两根指头抵在他的手心,意思是我们卖出两倍的价格就可以了。裴平平不愿意,裴平平把茅芭师傅的一只手拉到自已的袖管里,把两根指头抵在他的手心,意思是还可以再高一些,可以卖出三倍的价格。人们看着他们的手在袖管里拉过来又拉过去,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名堂。他们把手指藏在袖管里拉来拉去,最后统一了思想,决定以二点五倍的价格批发第一批货物。
  裴平平没有想到,他的货物当天下午就批发完了。
  他可能是龙鳞城里的第二个倒爷。
  建国仔是第一个。
  也有可能不是,他只是龙鳞城里一个先富起来的人。
  但有一点用不着怀疑的是,那一天黄昏时裴平平开始数票子,数到天上的星星出来了,数得手都有一点发麻了,他就不想数了。那时候中国还没有百元大钞,连五十元一张的钞票都还没有。银行也不像现在一样总是在收旧发新,许多毛票用烂了,人们用破纸糊好还在用。裴平平不想数了,就跑到写有“管理处”的那间棚子里去打电话。他喊道:你是师范学校传达室的郭爷爷么?郭爷爷,麻烦您叫一声裴红红,我是他哥哥。对对对,就是帮她拖板车的那个哥哥。您帮我上女生楼叫一声她,叫她到自由市场来。谢谢您了,明天裴红红会谢您一包烟的。
  裴红红是晚饭后过来,过来后大惊小怪,吃了一个椰子还要再吃菠萝。裴平平抢过菠萝把一烂提包毛票丢给她说,你想要牛皮鞋么?哈哈,给我数票子,不劳动者不得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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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gj085 2020-6-18 10:24
小城,她是我的梦中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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